六
文学魔女的家远离一切具体的事物。四壁摆放的书籍浩瀚如海，伊洛达伦时常赤着脚在地板上走动，将活动梯子从一个书架挪到另一个书架。
有时倦意来袭，伊洛达伦就仰着头躺在书桌前的地毯上。燃烧着动物油脂的壁炉发出柔和的红光，照亮脚边的一小片地方。文学魔女就这样不雅地张着嘴，流着口水，枕着自己乱糟糟的长发，在梦境中做着更深的梦。无论是宇宙法典，还是混沌殿堂的十一个妹妹，都无法让伊洛达伦醒来哪怕一秒钟。
有时，伊洛达伦在梦中玩腻了，就睁开眼睛，光着脚，随便走到哪一本小说里，从贵族少女的家宴中取走一杯红酒，再到某个不着调的评论家的文章里串个门，看文人们互相掐架为乐。她并不是很喜欢罗曼蒂克的少女故事，也不讨厌中二少年的无聊幻想。等到在故事里再次玩腻了，她才搓着油腻腻的双手，回到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家中。
有些时候，某种有趣的东西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家里。这种东西通常是无害的，充满幻想的，并绝对符合文学魔女的品味。伊洛达伦的家对一切幻想敞开，她习以为常，也允许混沌殿堂的妹妹们时常想起自己——因为文学魔女心里清楚，没有魔女了解自己，她们对自己的任何想象，都不过是一种幻想。她喜欢嘲笑这种幻想。
这一天，当文学魔女睁开眼睛的时候，来自混沌殿堂的幻想浮现在桌前的水晶球里。伊洛达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，拿起自己的黑框眼镜。
混沌殿堂的讯息出自魔女中最强大的那位。炸弹魔女娜卡萨琪（Nagasaki）从绝对的破坏理念中诞生，由大魔女梅的双翼生成，是虚幻中的虚幻。讯息异常复杂，让人难以相信，这是由平常说话一字一顿的娜卡萨琪发出的。
伊洛达伦来了兴致。她将漱口的杯具扔到一边，专心研读这条浮现在水晶球里的讯息。
“我要死了。”讯息唱道。
“要消亡了，从混沌殿堂直到昴星团的熔炉核心。格蕾德解雇了全部的拉普拉斯妖。规律消失了，推动力不存在了。所有的位置都井井有条，不可动摇，永坚永固。没有破坏存在的宇宙，会变成怎样？”
拉普拉斯妖负责按照宇宙的规律转移基本粒子。严格说来，拉普拉斯妖也是幻想精灵的一种，操使精灵的魔女格蕾德大概也能使役。
“是个有趣的问题。”伊洛达伦想道。她站起身，穿着睡袍，径直走过房间，钻进一本科幻小说，将里面最骄傲自大的科学家捉了过来。
“告诉我，如果破坏力不存在，宇宙会变成什么样？”
“什么意思？你起码让我先把衣服穿上。”科学家抗议道，他刚刚还躺在床上，正准备睡觉。
“如果宇宙失去破坏一切的力量，它会变得怎么样？”伊洛达伦又问了一遍。
“那就是热寂，一切都不会被破坏，宇宙会毁灭。”
“那么，幻想会毁灭吗？”
“谁知道呢？如果没有能够幻想的生物，那幻想当然不存在啦。幻想也是依赖能量的。”
这不完全对。大魔女梅就曾经生存于永恒的静止时间，但她用幻想创造了宇宙。魔女的存在状态无法精确理解，也无法用感官描述。但是，最大的问题在于，梅已经不复存在。
因此，混沌殿堂一定发生了什么大问题。娜卡萨琪的身躯由因果律构成，几乎无法说谎。而格蕾德，也许真的做得出来这种事。这种时候，混沌殿堂一定会乱成一团。
文学魔女毫不关心妹妹们的处境，只是，任何文字都难以描写的混乱状态，实在太值得去探查一番了，也许以后可以用来戏弄哪个脑子有洞的作家——比如说罗杰·泽拉兹尼。
伊洛达伦将半裸的科学家踢回他的科幻故事里。她换上自己看热闹时的礼服——皱巴巴的白色婚纱，为了方便随时逃跑，婚纱的裙摆被截断了。伊洛达伦还特意挑出自己最中意的跑鞋，套在脚上，这样随时能够从不利的幻想中脱身。
她不喜欢混沌殿堂，因为全宇宙、所有平行世界都没有人能够准确地描写过这个不能描述的地方。“不过，如果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态，倒不妨去看看热闹，嘲笑下格蕾德也好。“伊洛达伦想道。
文学魔女调整了方向，向虚构的宇宙中心踏出一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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